剖析齐泽克政治哲学的核心意义

时间:2017-02-10 04:12:26 来源:论文投稿

从2001年的“9•11”到2011年9月英国伦敦的青年人骚乱和美国的“占领华尔街”民众集会,十年间,每个重大政治事件的观察者中都少不了齐泽克。他的写作切入口不再纠缠于纯哲学的游戏和文化评论的快感,对他而言,所谓“政治转向”这个命题是成立的。《有人说过集权主义吗?》、《敏感的主体———政治本体论的缺席中心》、《幻想的瘟疫》、《易碎的绝对———基督教遗产为何值得奋斗?》、《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所做的———政治因素的享乐》、《偶然性、霸权和普遍性———关于左派的当代对话》、《伊拉克:借来的壶》、《暴力》、《保卫逝去的原因》、《视差之见》、《普遍的例外》、《美学政治》、《木偶与侏儒》、《等候否定:康德、黑格尔和意识形态批判》、《大门口的革命》等等一系列文本的集中爆发,姿态性地展示了他回归现实的强烈愿望和迫切决心,这难道不是一个左翼知识分子应该秉持的政治良心吗!另一方面,齐泽克熟稔的理论资源浩如烟海,从德国古典哲学到现代思想巨擘,他广泛涉猎了人类思想史上的重要理论家。但是齐泽克是这样一个著述者,他绝不仅仅字斟句酌地向读者介绍拉康和黑格尔,也不是一味解释拉康派黑格尔,或用马克思政治化拉康。事实上,主体间的丛结关系使得哲学话语生成。以拉康、黑格尔等大他者为基础,齐泽克成为他们的使徒,创建了自己的学说。齐泽克与这些理论支援背景的关系是:“批评家能够看到某种在作品中并不存在的东西;作品能够说出某种批评家并不了解的东西。”①正如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里的警句: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笔者意欲通过对齐泽克政治哲学诸趣味和原创性思想理论基点的互文,解释齐泽克。

一、拉康主义传统

齐泽克是拉康理论的追随者和主要继承者,对拉康传统的发展是齐泽克进入政治主题的基础步骤。虽然他从未清楚地指认所谓拉康主义的内涵,但在不断加强/重复的逻辑运演下他勾勒出一种拉康主义的虚幻外壳。齐泽克基于对拉康的解读、阐释,把拉康的精神分析实践理论当作一种面对生活世界的坚固立场、思维方式和核心体系。学在斯洛文尼亚被普遍接受,这在前南斯拉夫解体后的众多小国中是绝无仅有的。拉康的知识传统是一种具有阐释世界普遍性的理论符码,斯洛文尼亚哲学的核心便是拉康理论。但是,他们的道路异质于法国讨论班肇始的临床性诊所的精神分析实践,也区别于英语国家“拉康的影响几乎是专门围绕着文学—电影—女权主义这个三角旋转的”②旨趣。以卢布尔雅那大学为中心的斯洛文尼亚学术圈致力于用精神分析和古典唯心主义哲学的质料,加工出这样一些构件:一方面,通过拉康与马克思的嫁接,开辟新的意识形态批判路径;另一方面,想要介入宏观政治,就需要拉康精神分析哲学的合法化来重建笛卡尔式启蒙主义激进版主体性③,以反对某些“后”理论的攻讦。

值得一提的是,斯洛文尼亚学派明确了拉康的认识论断裂(巴什拉—阿尔都塞传统),《精神分析之伦理》作为转捩点,拉康的问题框架发生了偏转:“从欲望的辩证法转向了快感之惰性,从作为编码信息的征兆转向了作为充斥着快感的字符的征兆合成人,从‘像语言那样结构起来的无意识’转向了其处于中心位置的原质———抵抗一切符号化的快感的不可化约的核心”。④齐泽克认为,拉康否弃了自己早期符号秩序的论断,20世纪60年代之后,拉康强调某种非历史性的元先验先决条件是符号结构本身可能性和不可能性的条件。所以,齐泽克反对萨福安对早期拉康的欣赏⑤,而追随雅克-阿兰•米勒的“新精神分析学派”开辟的拉康阐释新路向,齐泽克的理论兴奋点转向了“实在界”、“创伤”等晚期拉康概念的再生产。齐泽克认为马克思和弗洛伊德在理论领域建立了真实标准,而他们的成就又不能为他人用同样的方法所检验,这表明了追随者只能采取“回到”他们的方式———重新发现某种被创始人“无意识”生产出的东西。应该把握那种从一开始就在与它的解释者的移情—辩证的关系中得以把握的东西,然后理解“一种纯粹差异的铭写”,它已经被命名了它们自己同自身的差别,更进一步,它也加强了它不可命名的东西。所以,齐泽克在政治论著中不断重复/回溯拉康的“主人能指”、“实在界”、“对象a”等等主题词的时候,是他试图揭示那些在这些概念前所不存在的东西。齐泽克的文本大量涉及拉康理论对当代政治的分析,所以了解齐泽克对几个拉康哲学关键概念的解释有助于我们研究他的政治著述中的相关立场。第一个关键词是拉康的小对形。塞尔日•勒克莱尔称拉康符指术语“小对形”(对象a)概念的发现是一项可以获得诺贝尔奖的科学创见。⑥

齐泽克认为,生命不仅仅是生命,人们是被生命的“过量”维持的,过量与弗洛伊德的“死本能”有联谊关系。在过量状态下,人们用快感来满足享乐的冲动———治愈裂缝,而拉康的对象a就是某些过量的物体。对象a许诺或者部分实现理想,但不可能一劳永逸,因为它永远处于位移状态,永远出现在别处。在齐泽克的近年来的政治文本中,小对形概念重复出现,这是他政治分析的基本工具之一。在资本主义剩余价值批判中,它承担剩余快感满足的化身;在种族主义意识形态批判中,它是某种增补,是暧昧的崇高客体;在文化多元主义的批判中,它是对他人的禁止,为了保持与他人的距离……第二个重要概念是实在界(另译真实界)。众所周知,“实在界”是晚期拉康最核心的概念,也是齐泽克最乐于延展的拉康资源。齐泽克看来,实在界本质上作为永远的缺失而存在,它“什么都不是,只是空隙,是标志着某种核心不可能性的符号性结构中的空无”;它本身并不存在原因———而只能呈现在一系列符号秩序(符号—想象)的历史回答中,但总是以形变、位移的方式呈现出来,齐泽克的实在界是实在扭曲的面庞。存在这样一个概念预设,实在界指的是很大的缺乏,是空白,而你的幻想就是能够得到它。幻想的机制却告诉你:你永远不能得到创伤性的它,不可能遭遇到幻觉性的它。齐泽克用赛博空间作为例证,它往往被人接受为自由流动的意识形态⑦。

齐泽克的观点是,网络空间其实是没有真正的选择的,或者是我们被迫接受的自由选择,实在界就是基本选择的缺失。被迫作出的自由选择与当代社会标榜的无限选择构成悖论。在鲍德里亚看来,通常所谓的娱乐和享受等等各种休闲方式其实是一种受消费之强制性束缚的东西。也就是说,文化消费是我们选择的已经提供给我们的东西而已。居伊•德波的景观社会逻辑和景观的逻辑缺失同样表征了“主体必须自由选择他已经从属的、独立于他的选择之外的共同体”⑧。齐泽克的政治洞见拆穿了西方自由民主社会中的无助状态,尤其是美国———这个自由民主乌托邦不可能的基本选择的实在界。公民觉得自己通过投票参与了政治进程,但是因为两个政党已经在基本问题上达成了共识,这些公民实际上并没有任何选择可言。

第三个越来越重要的概念是创伤。拉康在70年代以后把“创伤”引入“实在界”的探讨当中。齐泽克的解读是,它是一个并不实际存在于现实中的实体,是抵制符号界的硬核,但是由于回溯性的效果与结果所显示的创伤就是自在的状况下对自己的治愈/复制,它在符号综合过程中总是不能摆脱创伤性经验的纠缠,再次陷落其中。柏林墙倒塌、两德统一的历史事件给教条的马列主义者带来严重的创伤。创伤的第一重恐惧是官能上的,但在这种创伤可以被终止的地方,不被分享的符号认识恰恰展开了创伤的第二重面目。回溯历史场景,好像“我”应为这种痛苦负责———在符号描述的再现中刻下更痛彻的划痕。所以我们说,创伤(虚假记忆综合症)并非因为某种回忆起来的东西而存在,实则是对转瞬即逝的可能性无意识地制造、歪曲、误认。最近骤然升级的各种地区冲突也体现了相同的逻辑。齐泽克对现代政治的分析过程中,他把波斯尼亚、伊拉克、巴以局势等等创伤性事件作为反对资本主义现行秩序的逻辑突破口之一。

二、齐泽克对黑格尔哲学的解读

齐泽克在很多场合都表明了在他内心深处、最根本的哲学是黑格尔的哲学。他坚信黑格尔思想在今天依然是鲜活的。齐泽克对于黑格尔这个支援背景的“可写性”阅读是为他的政治规划服务的,黑格尔的复兴体现了齐泽克对政治的反省。首先,齐泽克一反哲学界对黑格尔的认识,他主张把黑格尔看成一个差异理论家。齐泽克在《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所做的———政治因素的享乐》中指出,黑格尔“同一、差异、矛盾”三元组逻辑母体中的调和/合题不是对概念中的所有现实进行“泛逻辑主义的”扬弃,而是最终回归一个基本立场:“黑格尔没有试图在一个‘严格限定的体系内’废除差异,而毋宁是试图把那种在世界受那个永恒地抵抗辩证法综合的根本性‘断裂’理论化。”⑨齐泽克断言,“同一”不是一成不变的静态概念,它以制造差异的事物为转移,也就是说,实体的“同一”是由它一连串的差异特征所结构。齐泽克继续强调,“‘一’和其外部之间的对立在‘一’的同一性中重新反映了出来。”⑩

这一点也很关键,它表明了黑格尔“一”分裂为“二”的思想根本异质于前现代时期的平衡或对抗学说。其次,齐泽克认为,“抽象的”普遍性和“具体的”普遍性的二元对峙要以否定性来解决。必须擦除“默认普遍性”———它是使“具体的”普遍性中止了特殊内容的中立—抽象的媒介。“黑格尔的‘具体的普遍性’包括某些主要的不可能的实在:普遍性是‘具体的’,它是特殊形态的结构,这正是因为它永远不能获得一种适应其概念的形态。”齐泽克声称,普遍性的概念都被特殊的方式所骚扰、驱逐、流放,因为他们都在强调本身。于是,“具体普遍性”的构成运动可以理解为普遍概念中的某一具体内容到另一个具体内容的辩证运动,普遍的“属”在自己特殊的“种”中以对立面的形式遭遇自身。最后,齐泽克总结了欲望的辩证法、《精神现象学》中主人地位的取得与实际意义上的缺失、异化及其扬弃等等黑格尔的论题。他认为,黑格尔肯定的无外是“否定之否定”在辩证法中的的核心地位。齐泽克进而阐述他的论断:“否定之否定”的基质不是丧失的恢复,以期颠倒达成同一的新实体,而是从状态A到状态B的激进化。针对现代政治中的排犹景观,齐泽克认为,实则对西方毫无威胁的犹太人被当作了一种限制。

无论犹太人具体的处境如何,也形成了对他者自我认同(自居作用)的阻挠。于是他们被体验为否定性的化身,对犹太人的残害建构在于他们的否定性关系上,这与犹太人实际状况是无关的,如果不拿他们作为幻想的参照,那么对立体本身也就瓦解了。“否定之否定”的逻辑是双重的自我涉指的否定,没有承载对实证同一性的任何回归,没有承载对否定性之分裂力量的废除。启动和构造实证同一的不是对否定性的某种替代,而是否定性也有实证功能的体验。在《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中,齐泽克强调,“我全部的实证一致性都是某一创伤性、对抗性内核的‘反应—构成’:如果我失去了这一‘不可能’的指涉点,那我的同一性将烟消云散。”而在对巴尔干政治局势的分析以及批判资本主义现存制度模式中,齐泽克继续发挥了黑格尔的“否定之否定”规律。

三、马克思主义是齐泽克批判理论的重要基石

“什么是马克思主义中活的东西和死的东西?”这个论题被齐泽克置换为“在马克思的眼中,我们当今世界自身意味着什么?”马克思主义若作为一个学术偶像存活在“纯意识”、“纯思维”、“纯逻辑”的书斋禁锢中,那么它已经事实性死亡。齐泽克认为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东欧对马克思的信仰消逝了,这是完全的犬儒主义姿态瑏瑤。诚然,资本主义当代形式已经有足够的对抗内部矛盾的本领,有貌似民主多元的宽松环境。但对齐泽克而言,虽然马克思主义在上世纪70年代革命风潮退却之后日渐式微,却仍然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现实进行分析的有力工具———指出了对自明性资本主义批判的基本路径。要重新分析资本主义,就要对马克思主义原先的一些理论进行改进。所以,我们仍然需要马克思主义。笔者以为,马克思哲学的当代形态无法自在勾画,我们的任务是在新的语境下完成马克思主义与当代社会现实的对接,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正不断“进入”马克思。齐泽克借用拉康理论,完成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精神分析转向。在西方社会思想史上,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学说建构了不可超越的“问题式”(雅克•马丁—阿尔都塞传统)。对商品拜物教的解释可以看作齐泽克对他们的再修正,虽然齐泽克的逻辑推演丧失了这两种知识传统的原初形态,但是他的思路无疑具有启发性。

《资本论》对商品拜物教谜一样的形式的经典描述是: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物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的社会属性,从而把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科西克把资本主义再生产机制的动力系统进一步解释为,“死劳动统治活劳动、物统治人、产品统治生产者、神秘的主体统治真实的主体、客体统治主体。”弗洛姆在《占有还是生存》中引入精神分析,生造了“商品销售性格”这个术语。但齐泽克更进一步,商品拜物教的奥秘不在于物对人的遮蔽,而是结构网络和其构成要素之间的关系。他转述佐恩•雷特尔的话:“商品的本性是一个假定,它是由有效的交换行为暗示出来的———换言之,商品的本性都是它‘好像’具有的性质。”

交换行为构成了一种结构性的相互承认,某一商品具有价值的关键,在于它可以与另一商品进行交换,在结构性的共存之中获得自身的确认,并同时确认了另一商品的价值。“主体‘通过他者相信’(也就是说,当拜物—物品在他的位置上,替他相信)时,‘我的真实信仰’,是事物‘在我看来的真实样子’,尽管我从来不会真正地以这种方式体验他们。”我们清晰地觉察到,在佐恩•雷特尔启发下,齐泽克式颠覆商品拜物教本意的解读与镜像阶段理论巧妙嫁接起来,这一结化转换从根本上完成了对马克思商品拜教的拉康化解读。从具体语境来看,随着电子货币的兴起,拜物幽灵化在世界范围的扩散让物质性也趋于解体。拜物如此的穿透力是因为“他者难以抵达的深度”和“他者本身匮乏的替代物”共同发生作用。齐泽克在政治思考中把马克思化的拉康哲学批判锋芒直指“加速商品化的全球资本主义”。在对当代资本主义政治的分析中,借助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齐泽克重申了资本主义并非永恒之物,它有其具体的、历史的形成和界限。

马克思主义与精神分析传统结合的另一个显著结果是齐泽克持续关注当代意识形态批判的发展。通过介入意识形态批判,齐泽克补充了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真理性和当代价值。我们可以把齐泽克繁复的理论公式推演约简成马克思主义框架内引入精神分析对资本主义想象方式的解释。在最新的理论文本中,齐泽克断然否定了“后意识形态”的概念。他的主张是,之所以要意识形态—政治转向,根本任务是在所谓“后意识形态”氛围下,复兴传统意识形态批判范畴的方法论。一方面,基于实在界概念的深度剖析,齐泽克修正了《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中的观点:意识形态不仅建立了一个完满的形象,还与完满形象保持了距离。换句话说,我们幻想与意识形态原质和谐,但由于内在限制,我们无法靠得太近。格林•戴里认为,“为了避免和不可能的实在界遭遇,如任何真正的改变之中包含的创伤一面,意识形态就控制着幻想的距离。”齐泽克强调了原始的“不可能性”,“意识形态就是把某个东西提高成不可能,以此作为延迟或避免遭遇它的方法。”另一方面,在所谓的“后意识形态”时代中,我们应该避免把支持意识形态大厦的幻想和意识形态的意义混淆起来。这一点至关重要,很多人认为我们可以抛弃陈腐的意识形态重负了,那些宏大的事业、宏大的意识形态的方案每每会沦为笑柄。

相反,每个人都在关心快感、关心金钱、关心现实。齐泽克对此倍感忧虑,他把今天的时代仍置于意识形态,而非后意识形态中。但是,意识形态不再是大的政权方案或哲学方案,而是非常琐碎、嬗变的个人体验,遍布在日常生活以及与他人的互动之中。当我们以为可以全然遗忘意识形态辩驳的时候,恰恰是意识形态最得意之时,它就化身在你的旁边。齐泽克不时提醒读者,在你不曾察觉到的状态下,资本主义和霸权政治的暴力也在侵袭你的生活,这也是齐泽克对左翼行动政治挖掘革命潜能的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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