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兰瓦赫宁根大学的米歇尔•科尔萨斯教授的著作《追问膳食:食品哲学与伦理学》将食品生产、消费与美好、高尚的生活相关联,对西方社会新近出现的农业和食品的哲学和伦理学思想进行了生动、有趣的讨论,对食品的科学生产和全球化过程中出现的公平、正义等伦理问题进行了精深思考,为我们思考当代农业和食品的生产与消费、消费者的权利与责任、农业和食品领域中新技术应用的相关争论,以及食品科学家的社会责任等问题提供了全景式的理论架构[1]。该书不仅对各种关于食品的哲学和伦理学观点进行了分析综述,而且结合日常生活实践对当代食品哲学和伦理学的主题,诸如食品技术的伦理评价和社会可接受性、技术专家和消费者的社会责任等做了精深的探讨和阐述,这不仅有助于中国读者系统理解农业和食品伦理学这一新兴学科领域的思想精髓,而且能够对国内的食品安全治理提供全新的理论和决策参照。
在这篇评述文章中,我们想聚焦于米歇尔教授对食品科技前沿进展所引发的伦理问题的讨论,尝试对“技术时代我们如何养活自己”这一充满争议但又极具现实性的主题做些思考。1995年,莱斯特•布朗首先提出了“谁来养活中国”这一警示性问题,理由是中国人口在快速增加,中国人的膳食结构随着经济的高速成长正在走向多样化,对动物蛋白的需求将超过世界农业生产能力[2]。然而幸运的是,借助于现代育种、化肥等高效农业技术,中国以占世界7%的耕地养活了占世界22%的人口,在20世纪90年代末成功地实现了农产品从“长期短缺到总量基本平衡、丰年有余的历史性转变”[3],用强有力的现实回击了布朗的质疑。目前,有学者提出“中国已经没有拒绝转基因的资本”,理由是中国的粮食产出和需求之间存在突出矛盾,无法采用传统的方法来满足需求[4]。是不是中国除了推进转基因商业化,已没有别的办法解决自己的饭碗问题,养活自己,而且这样的选择是否具有伦理上和政治上的合理性?或许米歇尔教授的观点会对我们提供有益的启示。
作为一位谨慎的科学乐观主义者,米歇尔教授首先强调,从古至今,人们一直对食品生产有各种乌托邦式的期盼。科学和技术总是与食品生产领域中的动人承诺和美好期盼相关联,并推动着食品生产的进步。科学食品、科学烹饪、科学饮食,这些词汇代表了20世纪兴起的一种理想观点,即科学和技术将使人类摆脱自然的不确定性,获得对食品的彻底控制。现代食品科学向我们承诺,将生产出便宜、健康而美味的食品。现代农业和食品产业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大规模生产、大规模消费的集约化的单一农作物种植生产体系迅速发展。不仅如此,生命科学,特别是基因组学和营养基因组学的最新进展,还可能引发农业和食品产业的根本性变革,从基因组层面更好地进行粮食生产、食物选择和搭配。
然而,威胁、风险和不确定性与之俱生。单一种植的商业化农业可能导致农业生物多样性的锐减,无法满足消费者主权和多元化的需要,还可能破坏自然景观,危害农业和食品产业的可持续性。新农业和食品技术的进展,可能使人类的一些基本价值或饮食习惯受到影响,例如面向特定目标群体开发的食品不能用于非目标群体,否则会出现伤害。特别地,转基因食品的反对者将这类食品称之为“弗兰肯食物(Frankenfood)”,声称“科学技术对神奇植物的研究将会从冒险性的救赎追求蜕变成地狱之旅,最终将产生自然影响微乎其微的人造食品”。
如何化解生命科学和技术在农业和食品产业应用中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呢?米歇尔教授认为,实践的观点和商谈伦理学的方法是关键。他指出,生命科学的近期发展,使得农业和食品领域的实践发生了一系列变革。生命科学改变着这些实践,并要求修改传统标准和规范体系。例如,健康诊断、健康检查和健康咨询,这些过去在医学部门开展的项目也在食品行业变得普遍起来。基因组学和营养基因组学的发展正在塑造全新的食品概念和食品实践,并将模糊食品和药品的界限。这些新食品实践将个体对食品的选择权赋予健康咨询顾问、营养学家和超市经理等,并使其与科学的最新进展相关联。
根据米歇尔教授的分析,基于营养基因组学的食物链,技术和规范的相互作用具体体现在如下六种实践活动中:分子生物学分析与对基因和功能关联性测试的科学实践;识别通常拥有共同基因图谱群体的科学实践或流行病学实践;基于“从田间到餐桌”、营养科学或设计科学的生产食品和药品的技术与科学实践;为消费者和患者提供这些食品的服务中介,包括家庭医生、药剂师、营养学家等的实践;超市的实践;有关市场化后的监控实践,如安全标准、实施和控制。基于这些全新的实践,基因组学和营养基因组学正预示着食品个性化时代的到来,将以全新的方式密切专家和普通大众之间的联系,凸显专业人士和消费者/患者之间的新关系和新的互动方式[1]166。借助于基因图谱,专家可以根据每个人的遗传特性来确定其冠心病的几率,判别哪些饮食习惯或哪种类型的食品对其健康有益,并开发针对特定人群的功能性食品。这种定制的方式意味着必须筛选、取样和储存消费者的个人信息以便为其准备个性化的食谱。总之,将生命科学和相应技术嵌入社会实践,意味着将科学的社会实践向其被应用的社会实践开放,并寻找这些实践和冲突之间的联系。
米歇尔教授还以功能性食品为例,对这种个性化趋势做了多层面的思考。功能性食品可能以某种方式有益于健康或改善一些身体机能,如减少罹患疾病的风险,降低胆固醇水平和血压等。或许是因为年龄的原因,米歇尔教授对这类功能性食品大唱赞歌,认为基因组学和相关的功能性食品引发了一种从适合每个人的均衡饮食到专为个体定制的最佳营养饮食的转变。但是,功能性食品并不总是有益无害的。即使像维生素A和D那样分解脂肪的维生素,在大量服用时也会产生健康问题。所以,功能性食品的开发和商业化自然也是公众辩论的热点话题。米歇尔对此总结道,有关功能性食品的社会辩论,除了涉及对相关的健康风险等问题进行规制和监管外,还有许多文化层面的考虑。如一些人担心食品科学和技术所带来的诸多功能性食品会毁灭整个饮食文化,引导消费者不为乐趣而只为健康进餐,结果是科学的食品话语主导了我们的日常饮食生活。还有人担心食品和药品界限的模糊甚至消失可能导致社会生活或饮食文化的医学化,使社会个体越来越依赖于食品专家的设计,最终使食品生产商变得越来越像药剂师和医生。我们吃东西不再出于乐趣,而是因为其包含适量的抗氧化剂或Ω-3脂肪酸,这意味着像味道、口味等的消失和人类饮食文化的丰富多样性的丧失。米歇尔教授对此也忧心忡忡,他特别指出:“如果功能食品变得很普遍,这将会导致彻底的个性化,其彻底程度远超过人们所梦想的。这将意味着膳食最终完全消失,每个人根据健康和食品科学的流行观点只吃有益于他或她健康的东西,这些东西将因人而异。我们的基因图谱将决定我们吃什么,而不再是我们所属的文化或个体的哲学体系。”
“技术时代我们如何养活自己”的问题涉及文化价值、营养和食品的多层意义。米歇尔教授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基于个体性的自由主义立场,侧重于对生命科学和基因组学等科学和技术进步对个体人饮食方式的影响,这不同于东方文化中集体主义的视角。在东方文化语境中,我们更多采用的功利主义立场,将问题的求解域锁定在如何通过技术或其他手段来增加食品的总量供给,而不考虑个体的权利和对食品多样性的选择权。不同的文化视角,可能引出不同的伦理主张。东方文化可能将粮食安全(food secu-rity)作为首要的政府责任或义务来讨论,而米歇尔教授所表达的西方文化观点则强调消费者主权和相应的知情权及选择权,明确地将食品安全(food safety)和食品多样性作为政府规制的第一要务。
基于历史的、社会的实践观点和商谈伦理学的方法,米歇尔教授进一步强调指出,科学和技术持续地要求嵌入和控制,并通过公众辩论、政府和组织得以建构。这“不是为了防止其有害影响,因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是为了更好地应对这些影响,以使其明显的优势和缺陷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得到发挥和弥补,同时也为了更好地在不同科学和技术道路之间做出选择”[1]122。在某种意义上,新技术发展可看作是对公共道德框架的有趣挑战,它们并没有把先验作为动力来描绘分界线或擦去禁止标识。技术和伦理的共同进化清楚地表明,二者在相互作用中都发生了变化。因为“技术有广泛的伦理蕴含,伦理在本质上与技术相关联,没有哪一方可以保持稳定和不变”。他因此主张通过一种协商的方式来应对技术时代农业和食品产业中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寻找“技术时代我们如何养活自己”的策略。因为借助于这种方式,公众认知在经受公开辩论进行检验的同时能得到暂时尊重,同时消费者的主权能得到适当拓展,诸如食品选择的自主权、多样性以及对环境和后代的潜在影响等各种社会和文化因素也能得到充分考虑。
考虑到公众对新兴生命科学的发展有浓厚兴趣但同时又很难理解它们,米尔斯教授强调,生命科学家有责任通过教育来使公众合理地推测科学发展与社会变革在未来整合的多种可能性,重视新技术应用的社会影响分析和伦理评估。同时也应该警惕那种认为伦理问题随处可见的伦理学上的殖民主义,以免科学家因全世界的伦理问题而负担过重。或许更重要的,是在大学、政府或产业的研究活动、公共咨询与对产业或患者、消费者的咨询行为之间构筑长城而不是柏林墙,因为生命科学家不仅仅需要明确基于谁的利益来从事研究、建立并管理数据库、制定食品安全标准,还有责任增加公众对新兴生命科学网络和相应规制的信任。求他们成为无缺点的“圣人”,而应当容忍他们走弯路、犯错误。在一个缺乏宽容的环境里,科学家容易循规蹈矩,甚至惯于小心求证他人的观点,而不敢标新立异地提出自己的思想。总之,一个渴求新思想与创新的社会,应当宽容地鼓励人们自由地思想。
作者:袁明敏 李建军 单位: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