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作家网
近日,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在太原举办,主办方邀请作家李骏虎与刚刚获得“雨果奖”的作家刘慈欣进行了一次传统文学与科幻文学的对话。
《三体》的获奖对于中国文学来说无疑是个令 人振奋的消息。一时间,小众的科幻文学受到了媒体和读者的热烈追捧,甚至有人认为,中国的科幻文学已经达到了世界水平。对于这种看法,刘慈欣本人始终持审慎的态度。与此同时,作家李骏虎认为,《三体》的成功对于纯文学发展,尤其是现实主义写作亦有重要的启示。一位科幻作家、一位现实主义作家,两人之间将会 擦出怎样的火花,让我们拭目以待——
主持人:刘慈欣老师,您认为中国的科幻小说是否已经达到世界级水平了?
刘慈欣:这是个幻觉。因为中国目前的科幻市场还处于一个很低迷的状态,读者数量很少,也缺少有影响力的作品和有影响力的作家。这种情况不会因为某个作家获得某个国际大奖而改变,我们现在的科幻文学与世界科幻文学的大国,比如美国相比,差距还是很大的。
主持人:中国科幻小说一直没有崛起,是因为没有市场还是没有科幻作家?
刘慈欣:这个问题要从两方面来回答。一方面中国的科幻小说发展道路很曲折,清末民初科幻小说繁荣,后来被战乱所中断;上世纪50年代受苏联的影 响,国内的科幻文学也一度繁荣,但是又被“文革”中断;到了上世纪80年代也曾经有过短暂的繁荣,而且十分繁荣,那个时候叶永烈的一本《小灵通漫游未来》 销量能达到400万册,但后来也由于“反精神污染”等原因被中断,一夜之间整个国内的科幻出版降为零,一直到1995年左右才慢慢复苏过来。中国的科幻文 学总是不停地中断,而且每次中断后的复苏跟上次没有任何传承。比如我们现在这一代科幻作家与上世纪80年代的科幻作家完全断层,不管是创作理念还是相互之 间的关系,完全没有传承。所以尽管中国科幻文学的起源并不晚,但到现在仍然处于幼稚、不成熟的阶段。
主持人:不知道李骏虎老师小时候是怎么理解外太空的?
李骏虎:我父亲是一个喜欢读书的农民,所以家里有很多藏书。我从小阅读过的实际上不是纯粹的科幻作品,而是真正的天文知识书。刘慈欣的《三体》 出来之后,好多读者和作家对里面硬科幻的理解存在隔膜,因为他们对天体的基本称谓都不是很熟悉,但是我从小从父亲收藏的一些天文类图书中读到过超新星、红 超巨星、星云、黑洞等天体概念,也知道超新星的爆炸是怎么回事。父亲有一本《天文知识》,图文并茂,我现在都清楚地记得封面的样子。我在小学的时候就非常 沉迷这本书,晚上乘凉时躺在麻袋片上仰望星空,想象白天看到的那些天体的位置和形状。这对于当时的我,用句时髦的话就是脑洞大开,对一个农村的孩子来说, 能让你超越区域,甚至能够超越地球想象宇宙,这种良性的刺激是非常棒的。至于对外星的猜想,我觉得不仅仅是孩子的事情,到现在我都很着迷,全世界很多人都 很着迷。人类对未知的探索方面的兴趣和热情,永远都处于童年阶段。
主持人:刚才李骏虎老师提到了“硬科幻”,是因为李老师读到一些天文学方面的书籍后掌握到的,相对而言就有“软科幻”,这是个什么概念?
刘慈欣:其实科幻小说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迄今为止对科幻小说没有任何准确的定义,不同的评论家提出的定义多如牛毛,但没有一个大家能够承认 的,因为每提出一个定义都能找到一个例外,以至于现在的一个定义是“科幻出版社出版的就是科幻小说”。所以说“硬科幻”和“软科幻”也是读者一个习惯的叫 法,可能把作品中基于科学的想象称作为“硬科幻”,把科幻作为一张皮,用它来包装传统的爱情、侦探之类的作品叫做“软科幻”。分辨的办法就是,如果抽掉里 面的科幻内容,这个故事就没法讲了,就消失了,这就是“硬科幻”,在西方一般被称为“坎贝尔型”科幻。坎贝尔是一个早期的科幻编辑,他对后来的科幻文学的 发展起过很大的作用。
主持人:在《三体》中好像就有很多这样的“硬科幻”,在阅读的过程中很多读者都认为这是真的,在未来会成为现实。
刘慈欣:这是每个科幻作者所追求的东西,都试图用现实主义的笔触,把最疯狂的现象写得跟新闻报道一样。如果你的笔触本来就是幻想的,再去描写幻 想的东西,那不是科幻小说所愿意用的笔法。它一般是用现实主义的方法去描写最疯狂、离现实最远的东西,也是科幻小说一个基本的创作理念。
主持人:李骏虎老师,《三体》的成功对传统文学是不是也有一定的启示和影响?
李骏虎:刘慈欣的创作,包括他这次获奖对中国文学有很多的反观和启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中国传统文学的创作——我并不是要唱衰它——失落了 很多应该有的取向。中国文学从源头以来,比如屈原的《天问》,一直就有时空的意识、有宇宙的意识,但是到了当代,尤其是近几十年来,作家们似乎只有大地情 结,都是站在土地上,没有飞扬的东西,像天空、宇宙等等都没有了。《三体》在这方面是一个很大的提醒,为什么我们失落了这一块?对文学来说,“想象”是一 双翅膀,但是我们一直趴在地上,不能像苍鹰一样飞,只能像母鸡一样在地上跑,这也是一个问题。
另一个问题是,中国的文学创作也好、影视作品也好,从目前来看都是只关注历史,而不关注未来,中国科幻文学对传统文学的一个很大的提醒就在这 里。我们现在的一些穿越剧,也是往过去穿越,没有像欧美或者像日本漫画那样往未来穿越——未来回来拯救当下,目的是改变当下,更好地修正于未来。
还有一个问题是关于经典化。前些年中国作家大概是被经典化所压制了,一提创作,还没开始写,提笔想的就是要向经典致敬,这样就会非常紧张、压力 很大。但是近些年,反而把这些经典意识给丢弃了。这当中可能有市场化的影响、有“圈子化”的倾向,反而真正向经典致敬这种可贵的意识没有了。刘慈欣有个短 篇叫《赡养上帝》,就是一部非常经典化的短篇。虽然是用科幻的手法,但是他观照的是人性,反映的是当下的现实,比现实主义更对现实有力量。我觉得,我们的 现实主义创作或者说传统文学创作,应该像科幻文学创作致敬和学习。
主持人:刚才您说我们的穿越剧都是往回穿,这一下提醒了我们,可能今后我们的影视作品可以往未来穿越,让传统文学跟未来有一个对话。
李骏虎:实际上,这不仅仅是文学上的,也不仅仅是影视方面的,而是昭示一个民族的精神取向。不能让别人以为,中华民族只会翻老本,自己都想象不出未来的图景是什么,也没有人去想。科幻文学填补了这一空白,做了传统文学应该做的一些事情。
主持人:刚才说到中国的文化,虽然经常往回看,但经常能看到非常丰富的神话和传说,不知道这是不是科幻创作来源的一部分?
刘慈欣:不光是中国的神话,包括西方的神话与科幻都有很多共同的地方,有很多幻想的因素。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科幻文学本身是在工业革命以后,由技术进步催生的一个文学体裁,有它自己的思维方式。这种思维方式与传统的神话是不一样的,从中国来说,中国上古时代的神话中也有很多科幻因素。比如 偃师造人这样的传说,《三国演义》里木牛流马等等看着都很像科幻,但实际上跟科幻的思维方式还是不一样,中国的科幻文学纯粹是一个外来品。
我想就着刚才的话题来说,关于科幻文学与中国当代现实主义文学的关系。在《三体》获奖以前,《纽约时报》有一个评论给我印象很深,他说科幻小说 在中国目前的繁荣受到注意。首先科幻文学有个奇怪的特点,他是一个国家的晴雨表,这在别的文学体裁里面是没有的。因为现实主义文学可以在很落后的地方诞生 经典,比如俄罗斯文学、拉美文学,但科幻文学不可能,科幻文学繁荣的地方,必然是国力上升的地方。
就是说,科幻文学从英国诞生,那个时候正好是大英帝国成为日不落帝国的时期,但随着英国的衰落、欧洲的衰落,美国国力的急剧上升,正好又把科幻 文学的重心转移到了美国。美国科幻文学的黄金时代是上世纪30年代到60年代,正好是美国国力急剧上升的阶段。现在科幻文学在中国突然受到了注意,这跟中 国社会的大背景是密切相关的。当时《纽约时报》的评论说,科幻文学在中国受到注意,标志着中国新一代人思维方式的改变。就是说,中国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现 实主义的思维方式开始放大、扩大。科幻文学有一个特点,就是科幻文学中的人类是作为一个整体存在的,科幻文学中的人类所面临的灾难和挑战,都是全人类共同 面对的灾难和挑战,不分种族的。这就标志着中国新一代读者并不仅仅把自己当成一个中国人,而更多的把自己当作全人类中的一员,也开始关注人类共同关注的一 些终极问题,比如我们从哪来,我们到哪去,我们的未来是什么。评论的最后一句话给我印象特别深刻,他说,中国新一代人这种思维方式的转变,将对中国的命运 和世界的命运产生重大的影响。
我们现在认为,现实主义文学确实是文学的主流,现实主义文学在过去的100年中、200年中创造了很辉煌的成就,留下了无数的经典,但从整个人类文学史上来看,现实主义只是一个短暂的阶段,现实主义真正的出现也就是在欧洲文艺复兴以后才出现的,之前的人类文学全部都是幻想文学。所以说,我们的主流现实主义文学将会向哪个方向发展,这确实是我们面临的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主持人:在您的作品中,地球在向宇宙发出信号时也要学会保护自己。
刘慈欣:这是一个常识,任何一个孩子看见一个陌生人,父母都不会告诉他让他把这个人想象成一个善良的好人,这是个不负责任的做法。人类的奇怪之 处就在这里,首先我们人类文明相互之间就存在着不信任,不同的文明之间充满着猜疑,这种猜疑和不信任就会导致世界规模的战争,血流成河。但奇怪的是,我们 对外星人的想象都是美好的,我们都认为宇宙中有崇高的、共同认可的道德准则,但是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一点。
主持人:李骏虎老师,如果我们跳出作家的身份,以一个科幻迷的角度去想,我们现在使用的手机、电脑,可能都是曾经的科幻小说中所写的。站在今天这个时代,您觉得未来还会发生什么?
李骏虎:作为一个作家或者一个读者,我觉得刚才刘慈欣讲的这些,其实是在说人类有一个终极的幻灭感,我们对当下的烦恼可能不会感到恐惧,但当你 看到60亿年后太阳会熄灭,马上就会有绝望感。这种幻灭感反而是艺术创作、科幻创作的精神本源。人类寻找外星的知音,无非是想找一条出路,给这种幻灭感以 希望。还有一点是,其实现实主义创作跟科幻创作是密不可分的,真正好的经典这两方面的因素都有。比如英国乔治·奥威尔的《1984》,这本书写于1948 年,他想象1984年的世界格局,就好像《三体》一样。虽然是1948年的作品,但到了1984年,书中所写的东西几乎全部兑现了,奥威尔本身是一个现实 主义作家,可是他比科幻的预言还要准确,所以科幻跟现实是密不可分的。
再比如布尔加科夫的《大师与玛格丽特》也是一部现实主义的著作,但是里面说魔鬼介入人类的生活,要按照它的意旨改变人类社会,很魔幻。里面有一 些细节,比如魔鬼化为一只巨大的猫,在公共汽车站等汽车,它上车后没有买票,满车人都不觉得奇怪,售票员反而像训斥正常人一样训斥它为什么没有买票。这种 对反常的正常接受给人的心灵以很大的冲击,达到了现实主义的力量,但借用的是一种魔幻手法,所以说好作品是不分科幻和现实的。
因此我并不同意科幻文学是一个小众的类型文学,我读《三体》觉得叙述语言、结构等非常出色,远远大于现在好多现实主义的长篇小说,它对文学的贡献不是小众的,也不是类型化的。
主持人:《三体》的获奖对中国科幻文学是一个推动,可否为我们的科幻出版提一点建议?
李骏虎:我提一个比较大胆的,但是也比较可行的建议。我在想,《三体》获奖对于文学界,尤其是科幻界是一个非常大的事情,《三体》在国内外的粉 丝群也非常庞大。我觉得完全可以利用这个契机,仿效当年郑渊洁写《童话大王》——他一个人是《童话大王》的作者,但是让《童话大王》有了几百万上千万的读者,让一本杂志的发行量达到了一个天文数字。我觉得完全可以恢复停刊的《新科幻》,让刘慈欣做主要的作者,把他所有的科幻作品进行陆续的连载。
《三体》获奖以后,大家对作者是非常有神秘感的,对阅读作者其他的作品也是非常期待的,所以能够利用《新科幻》将刘慈欣的作品全貌进行一个系统 的呈现,是非常可行的。因为就刘慈欣自己的粉丝群体来说,这本杂志只要前期把预告提前做好,我觉得这本杂志的订阅量会比现在中国所有杂志的订阅量都要大。 而且这个粉丝群体还在不断发酵,以前不读科幻作品的人现在也在读。所以可以利用刘慈欣的粉丝群作为订阅基础,把停刊的《新科幻》重新恢复起来,这样不单是 呈现刘慈欣的作品全貌,而且也给全国其他科幻作者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平台。让刘慈欣当主要作者,再留出几个页码选登其他科幻作者的作品。有了平台,才会有繁荣的机会。(文字整理:贾振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