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解放日报
抗日战争是近代以来中华民族第一次全民族同仇敌忾、浴血山河赢得的反侵略战争胜利,它波澜壮阔地展现了中华民族坚韧的生命力和不屈的精神。
今天,我们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重要的是总结抗战历史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在接受《解放周末》独家专访时,全景式再现抗战风云的《抗日战争》一书作者王树增,从历史中“看”到:“无论今日中国还是未来中国,强盛永远靠的是民族精神的高度凝聚。”
历史与当下
■如果我们对抗战历史的认知与表述过于狭隘,对那些倒在抵抗侵略者的战壕里的生命是不公允的
■不是纯粹为了知道一场战役、一个历史进程,重要的是反思我们的民族精神
解放周末:您曾说:“我的作品都是焦灼心灵之下的产物。”这一次,焦灼又如何促使您在一方安宁的书桌上,全景式再现70年前抗日战争的波澜壮阔?
王树增:如果不是为了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的时间节点,我可能还在寻找资料。这倒不是相关的档案、史料不够的问题,而是我总在焦虑我的心能否和那段历史更加靠近、和那段历史当中的中国人心灵更加靠近。
解放周末:6年的时间、180万字的书写,这样一个漫长而艰辛的创作过程,也是您与抗战历史不断“靠近”的路途。
王树增:抗日战争是近代以来中华民族第一次全民族同仇敌忾、浴血山河赢得的反侵略战争胜利,它波澜壮阔地展现了中华民族坚韧不屈的生命力。如果我们对这段历史的认知与表述过于狭隘,对那些倒在抵抗侵略者的战壕里的生命是不公允的。
因此,我设定的写作目标是,将抗战置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格局之中,站在全体中国人命运的角度,全景式再现。出于这样一个想法,我准备的时间很长,下笔也很踌躇,一直到了时间上非动笔不可的时候,才动笔。
解放周末:动笔时,涌动于笔端的初衷是什么?
王树增:《抗日战争》和我所有的战争系列一样,是为当代中国而写,特别是为当代中国青年而写。70多年过去了,我们已不是纯粹为了知道一场战役、一个历史进程,重要的是反思我们的民族精神。
今天的我们必须知道,在历史的某个最危险的时刻,一盘散沙状态下的中国人,面对强大的入侵者,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下,团结在一起了。日本人宣称“三个月灭亡中国”,但三个月连淞沪会战都没打完。在1937年8月13日开始的淞沪会战中,中国军队顽强御敌的战斗精神,上海市民倾其所有支持抗战的爱国精神,至今令我们动容。八年抗战,中华民族始终迸发着这种令人动容的力量。今天,我们必须总结抗战历史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
解放周末:中国人终于战胜近代中国深重的屈辱感,在抗战中迸发出一种“不屈”。
王树增:中华民族终于坚定地、不惜一切地说了“不”字——我不低头、我不屈服!《抗日战争》从头到尾贯穿的精神,就是不屈服,就是“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可以说,《抗日战争》是试图为当代中国人提供一个精神样本。当代中国人怎样提高自己的精神质量?只有一条路,就是不断从我们的前辈那里去寻找精神力量。我们的历史上有很多高扬英雄主义的节点,或者说能够为当代中国提供精神样本的节点。而抗日战争就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个节点。
战争与心灵
■如果没有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确立和得到全民认可,这个国家是没有力量的
■每一寸山河都需要国民的鲜血和生命来保卫
解放周末:抗日战争中,中国人是“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日军是洋枪大炮的装备。双方军事实力悬殊,在您看来,最终逆转战争结局的原因是什么?
王树增:我认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抗战赢得最终胜利的根本政治保障。当时中国是一盘散沙,如果没有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确立和得到全民认可,这个国家是没有力量的。它阐明一个道理,就是只要这个民族人心不散,民族就不倒。
第二,《论持久战》是保证抗战取得最后胜利的战略性思维,它有三个可以说支撑着整个战争进程的观点:坚持抗战,坚持持久抗战;坚持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坚持运动战和游击战相结合。也正是基于持久战的原则,国民政府提出了以空间换时间的战略。
第三,作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组成部分,中国战区是一个巨大的战场。中国战场上正面战场和敌后战场的同时存在,是世界战争史上从未有过的。当时中国军队实力落后,不得不节节阻滞、步步退守,而只有两个战场互相配合,才能令侵略者首尾不能相顾,才能实现以空间换时间。要知道,对于任何一支处于战斗状态的军队来讲,不能没有后方,没有后方的作战必败。所以,我认为正面战场、敌后战场构成了中国抗战的整体,哪一个战场的偏废都不能解释这场战争的逻辑与结局。
解放周末:归根结底,这是中国人集体性抗争的胜利。
王树增:八年全面抗战,中国走上抗日战场的壮丁达到1335万人,他们大多数是青年农民。而那些留在田中耕作的老幼妇孺,用瘦弱的身躯担负着战争所必须的沉重的公粮税赋。中国的民族资本家以及广大的产业工人,抛家舍业,跟随工业大转移到大后方,然后冒着日军战机的狂轰滥炸坚持生产,用血与汗支撑着艰难的战争进程。中国的知识分子在炮火中离开教室,以高度的爱国热情为抗战奔走呼号。身处国外的爱国华侨,与处于战争苦难中的祖国生死与共。在中国广袤的国土上,各少数民族成立了无数支抗日游击队、自卫队,顽强抵抗入侵者。中国国土辽阔,她的每一寸山河都需要国民的鲜血和生命来保卫。
解放周末:在书中您刻画了许多这样令人潸然泪下的人物故事。对此,文学评论家李敬泽有个观点:我们永远需要另一种历史——保持着人的具体性的历史。这种人的具体性是《抗日战争》的有意追求吗?
王树增:我的书和一般军史、战史的区别,就在于它的文学性。文学性是什么?文学性就是人性。所以,我把很多笔墨放在了人上面,上自将领下至士兵,只要是我能查到档案的人。
我去日本查阅有关档案时,看到一个档案里讲到一个日军中佐的死亡。一次战后,这个日军中佐带领部下清理战场,四周是中国士兵的尸体。突然,中佐应声倒地。他的部下很惊愕,周围都是尸体,中佐怎么会中弹?其中有个日军就一个个地去摸尸体手中的枪,果然发现一个躺在地上的中国士兵怀里的枪是热的,但这个士兵确实已经死了。他在咽气前开了最后一枪。
后来,我真的在中国的档案中找到了这名士兵,我穷尽资料去查他,却只知道他叫强三娃,其他一无所知。但在我心目中,他就是一座丰碑。我写这个细节,是因为它是有象征意义的。虽然,作为一名普通士兵,强三娃可能不识字,可能说不出什么信仰之类的话,但他心里有民族的自尊。就是要死了,我还要战斗到最后一刻,还要尽最后一口气拼回自尊。我的自尊你打不垮!
解放周末:因此,很多读者认为《抗日战争》既是一部战争史,更是一部民族心灵史。
王树增:确实,我更重视心灵史这个词。我们的前辈们经历过怎样的心灵蜕变的过程、心灵升华的过程,这对当代中国是有参照意义的。
遗忘与铭记
■从抗战老兵的眼神里,我可以感受到一种历史的沧桑
■一个有出息的民族,永远是把那些为国粉身碎骨的人奉为民族的脊梁
解放周末:“非虚构”要求的是真实。在搜寻70多年前如此浩瀚的真实的过程中,让您深有感触的是什么?
王树增:这么多年来,我们对于这场战争的梳理和记述做得很不够。我甚至有时心里很难过,面对这场全民族抵御外侮的浴血战争,我们遗忘得太多,忽视了太多,这对历史不公平。我希望自己的书写对得起历史,对得起前辈,对得起为了中华民族而奋起抗战的所有将士。我就是怀着这样一种心境去写《抗日战争》的。
解放周末:除了沉默的档案,抢救亲历者的口述历史,也可以成为对抗遗忘的一种方法。
王树增:抢救战争亲历者的口述历史,现在我们还有最后的机会,毕竟时间过去那么久,大部分亲历者已不在世了。希望文史工作者能抓住这最后的机会,进行抢救性的史料挖掘与记录。前两天,我遇到了两名抗战老兵,一位93岁,一位87岁。虽然他们的记忆不是很清晰了,但至少他们可以告诉我当年打仗是什么样的。更有价值的是,从他们的眼神里,我可以感受到一种历史的沧桑。
解放周末:您重返当年的抗战战场,是否也是为了触摸这种历史的沧桑?
王树增:是的。主要的战场,我都去走了一走,淞沪战役、忻口战役、平型关大捷等当时战争的发生地,我都去了。物是人非,但感触很深。比如,台儿庄我去了两次,现在它是一个旅游城市,漂亮得很。当我站到那里的运河边上时,历史的沧桑感强烈地冲击着我的心头。70多年前,就在这个运河边上,好几万中国青年为保家卫国浴血奋战,最后阵亡的有两万人。这种历史沧桑感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解放周末:战争的硝烟已经消退了70年,但战争引发的反思却不能停歇。在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的历史时刻,您认为今天的人们最应该从中铭记的是什么?
王树增:中华民族是热爱和平的。但是,当外来势力把战争强加于我们的时候,我们不能跪着,我们要站着抗争,因为人要有尊严,民族要有尊严。我认为,“自尊”二字,对近代以来的中国而言比金子还宝贵。百年中国近代史之所以那么多屈辱,就是因为当时国人的膝盖是软的。我希望我们民族永远不要把膝盖软下去、把头颅低下来,这需要每一个中国人都要葆有为捍卫自尊而战斗的血性。一个有出息的民族,永远是把那些为国粉身碎骨的人奉为民族的脊梁,对“崇高”二字有向往。
社会发展是有两个轮子的,一个是物质发展的轮子,一个是精神发展的轮子。这两个轮子不仅要同时存在,而且还要同步。但现在很多人的人生状态可以说是在推独轮车,少了一个精神承载的轮子。从这个角度而言,当代中国人应该从抗战历史中牢牢记取“自尊”、“崇高”这样的精神高度,并为之奋斗。即使一时难以达到,那么,仰望好不好?
回望与前行
■一个回望过去一脸茫然的人,不可能往前走,即使往前走,也走得不踏实
■希望卢沟桥能够刻在中国人的心中
解放周末:当现代人步履匆匆一心往前时,常常忘记了,仰望历史的背影,恰恰可以从中汲取前行的力量。
王树增:回望历史,就是寻根。你知道从哪儿来,才能知道到何处去。一个回望过去一脸茫然的人,不可能往前走,即使往前走也走得不踏实。对一个民族来说也是如此。
很多人不明白,在人生当中回眸一望是很必要的。这回眸一望,眼光浅一点,是审视一下自己走过的这条路;眼光长远点,是审视与思考自己民族走过的路。从中你可以获得什么?获得一种走下去的决心和耐力。
解放周末:您经常会去卢沟桥,这是一种对历史的回望吗?您试图在这座承受了抗战烽火的历史之桥中回望到什么?
王树增:这在我看来确实是对历史的一种回望,或者说靠近。抗日战争为我们民族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作为当代中国人,从各自承担的社会责任来说,我们都应该回顾这场战争。
最近,我和央视一位导演刚又去了趟卢沟桥。看着卢沟桥桥中心到桥边上抗战博物馆的距离,我突然有种感觉。我对那位导演说,你看,从桥中心到博物馆虽然只有五六百米的距离,但实际上这个距离标志的历史非常漫长。
解放周末:这距离,也象征着我们从今天走向那段历史的距离。
王树增:我们总在试图和历史接近。而卢沟桥这样的地方,正是我们可以接近历史的地方。所以,我有时就会去看看。人们总说这个桥怎么精美,我不以为然,因为时间太长了,也不算很精美了。但我希望,卢沟桥能够刻在中国人的心中。
苦难与强盛
■一个民族要把自己经历的苦难的或者欢乐的往事,当作照耀民族前进的一盏灯
■国家强盛永远靠的是民族精神的高度凝聚
解放周末:几年前,您曾对“黄继光是假的”这样的戏说拍案而起,时下,“裤裆藏雷”、“手撕鬼子”之类的抗战“神剧”,是否又让您坐立不安?
王树增:小时候,我的母亲会从房梁上小心翼翼地拿下来一本很旧的家谱,认认真真地告诉我,我们家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母亲会这样做?道理很简单:知道自己“家谱”的人活得踏实。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长远发展,也应该有一本精神图谱。而这种对英雄人物的颠覆、对历史的娱乐化,可以说是在毁坏民族的精神图谱。对此,我心有忧虑。
解放周末:颠覆英雄、娱乐历史,说到底都是历史的虚无主义。
王树增:当代青年对民族历史的了解与认知,总体是不够的,这造成了一种隔膜,甚至虚无。我想我们这一代人有责任,告诉今天的年轻人历史是什么样的、我们的民族曾经走过怎样的路。
另一方面,当我们这片国土上高楼大厦越来越多的时候,还需要有更多的纪念碑高高耸立起来。我去过的国家不多,但看到不少国家都把自己民族历史上那些伟大的人和事,高高地托举起来,一代代传下去。
解放周末:对今天而言,历史既是底线,又是标杆。
王树增:是的。今天,当代中国人面临着一定程度的精神危机,在这种考验面前,向历史致敬、向前辈致敬就变得非常必要。
解放周末:在致敬前辈时,您有一个感悟:“我们的前辈们承担过苦难,而且敢于承担苦难,才能换取胜利的那一天。”时代发展到今天,社会欣欣向荣,苦难还有价值吗?
王树增:一个民族有尊严的地位一定是用奋斗、苦斗,甚至要承担苦难、承担血肉付出才能得来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苦难在任何时代都是有价值的,改变的只是苦难的具体方式。任何时候,一个民族都要把自己经历的苦难的或者欢乐的往事,当作珍宝一样捧在手里,把它作为照耀未来民族前进的一盏灯。
解放周末:抗战历史这盏“灯”,为未来照耀出的是什么?
王树增:我们一定要铭记过去的苦难,珍惜今天的和平。只有国家不断强盛发展,才能不断壮大我们保卫和平的实力。
无论今日中国还是未来中国,强盛永远靠的是民族精神的高度凝聚。不管国库里有多少钱,也不取决于有多少支航母编队,最可靠、最坚强的力量就是民族集体性的人心归一。我们的国歌源自抗日战歌,之所以词都不改,就是因为它表达了民族精神的凝聚力。“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只要信奉这一点,中国梦一定会实现。(黄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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