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天津日报
刘雪枫,1961年生于辽宁大连,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系,音乐评论家,曾任三联《爱乐》主编,《人民音乐·留声机》主编。著有《西方音乐史话》《日出时让悲伤终结》《音符上的奥地利》等著作。长期在国家大剧院、中山音乐堂等地举办艺术普及、音乐欣赏讲座。
爱好音乐没有任何门槛
记者:您很少谈及自己小时候学习音乐的经历。
刘雪枫:对,我之前不愿意谈论自己练习乐器的事情。我们那个时代和现在不一样,不能随便拿练琴当爱好,练琴就想着将来能从事这一行,有没有前途。我学了一年多小提琴,我父亲就说我没有前途,因为手指头短,在高把位演奏时很吃力。1974年,我父亲做音乐的朋友说我的牙齿条件非常好,可以学小号。他立刻就给我找了一个东北三省最棒的小号演奏家来教我,我跟着他学了大概两年半。但是学乐器跟喜欢音乐,我觉得没有必然联系,我发现,很多会把乐器演奏得很娴熟的人对音乐并不喜欢,所以说我一般很不愿意提我小时候学过乐器,只是当有人说“刘雪枫写评论的,连谱都不识”的时候,我才会说我识五线谱的时候你们还没出生呢。
记者:所以您一直认为欣赏音乐是没有门槛的。
刘雪枫:是的,很多人总是觉得一定要有专业的基础才可以喜欢音乐,这正好是我们今天大多数人的误区。爱好音乐没有任何门槛,你觉得悦耳、动听、好听,你就会不断地去听它,而且音乐是无止境的,我们能够听到的曲目,是你一生中都听不完的,有很多的录音,而且不只几个版本的录音,还包括各个音乐会演奏的版本。只要爱音乐,你就不断地处于一种发现的喜悦当中,所以这跟你会不会乐器没有任何关系。比如我们常说喜欢美食,那就非要去做个厨师吗?我从来没想过要成为音乐家,音乐家在任何时候都没成为我的人生目标,但是音乐一直伴随着我。
记者:对于大众来说,古典音乐属于高雅艺术,虽然喜欢古典音乐没有门槛,但也没有窍门和捷径吗?
刘雪枫:凡是有窍门的东西,都是让你仅仅“知道”而已,知道了之后,你不会爱上它。一个人知道太多没什么意思,一定要把自己的某一种爱好,某一种你觉得有意思的事情玩透、弄透。任何一种知识都不是孤立的,都不是一个木杆子插到地上,而应该是枝繁叶茂的,根须也是非常丰满的。如果你这个知道一点儿,那个知道一点儿,看不到它们中间的联系,这种“知道”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占据了你的大量“内存”,全是垃圾,都是碎片。
为买唱片开始写乐评
记者:您是怎么走上古典音乐专业乐评这条路的?
刘雪枫:很偶然,因为听音乐听得多了,遇到很多音乐爱好者,聊着聊着,就有人建议我把这些体会写下来。那时,我对能把音乐评论写下来的人很崇拜,我也是他们的忠实读者。我的第一篇乐评比较早,在上世纪80年代,完全是被别人的文章激怒了,觉得那人简直是胡说,所以就写了一篇,有感而发。但真正走上乐评人的道路,是在音乐杂志写专栏,差不多是1996年,受《爱乐》编辑部之邀,那个痛苦啊!现在再看这篇文章,太僵硬了,不忍卒读。后来我一发不可收,有段时间,我开专栏开得太多了,开专栏有一个动力,就是赚买唱片的钱,有时专栏太多,供不上,我就想要不然这期停了,不写了,但又一想,咬咬牙坚持一个小时,我就可以赚到一千块钱,一千块钱就可以买10张唱片,于是就坚持下来。
记者:您的音乐评论和很多评论家不同,大部分都是您自己的“聆听经验”。在累积经验的过程中,您也收集了大量唱片,这些唱片对于您的意义是什么?
刘雪枫:我收藏唱片完全是出于自己喜欢,跟别人研究升值空间是两回事。我会把比较各个版本的唱片作为研究课题,只要是我能看到的,都会买回来,不管好的坏的,先比较了再说。有人说,只要对古典音乐感兴趣就行了,没必要关心版本,我不同意,音乐爱好者随着鉴别能力、审美能力的提高,肯定会关注到版本问题。我上初中二年级时,在同学家听到一张唱片,我非常喜欢其中瓦格纳的《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前奏曲和《爱之死》唱段,是福尔特文格勒指挥的。这个作品我以前听到过,但经这位指挥家的处理,让我听到之后有了触电的感觉。在那之后,我明白了这个道理,古典音乐的演奏是有优劣之分的。
有大量的唱片,刚买回来图个新鲜,听一遍就束之高阁,但当某一天我要写文章,涉及某个曲目或某个版本,我可以足不出户查到我想要的资料。我家里就像一个音乐图书馆,对于某张唱片而言,我一辈子可能只会用这一次,但这一次会用得非常有价值。就像一个喜欢买书的人,人家问你买了这么多书看得过来吗?买书的时候是想看,但回来看不看是另外一回事,没有说你买这本书,压根儿不想看就把它买回来。买唱片也是一样,买的时候肯定是想听,但人这一辈子,生命太有限了,时间太有限了。
记者:您从来没考虑唱片作为收藏品的价值吗?
刘雪枫:常常有这种情况,我有一张很值钱的唱片,30年前买的,今天它升值了10倍或者20倍。它成为经典后不断地再版,再版时唱片被装到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附赠了说明书,把各种歌词、背景、文章都收进去。但新版的市场价格,可能是原版唱片的十分之一。如果有朋友想跟我交换,那我会因为新版里有非常厚厚的画册可以用来研究而跟他交换,不找他要任何钱。因为唱片在我手里,我也不会因为它贵而卖掉它。很多人听说这事后跟我说,你怎么能跟他换呢?他换了之后拿到网上卖掉怎么办?我不认为他跟我换的目的是要卖,因为他也是一个喜欢收藏唱片的人,他的收藏观念跟我的收藏观念不一样而已。
音乐让人忘掉烦恼,感恩生活
记者:在您看来,一篇好乐评有什么标准?写乐评常常会面对争议,您受到批评时心态如何?
刘雪枫:好乐评首先要专业,有立场,观点要原创,行文有内涵。过度的夸奖和批判都不可取。争议不可避免,尽管我非常不喜欢被争议,已经非常小心了,但是这个时代有个词儿叫“躺枪”,“躺枪”的事儿是常有的。有一些争议,可能使我更坚定地认为自己是对的,因为有一个攻击你的人,你就突然发现自己太正确了。我们的舆论环境和社会风气都有问题,同时也缺少比较合理的音乐评论机制和从业规范。
记者:您和白岩松老师是乐友吗?上次白岩松老师来天津大剧院做讲座,也分享了很多他欣赏古典音乐的心得。
刘雪枫:算是,他经常到我家来听音乐。他听音乐很专注,他在大学带研究生,他的研究生有一个必修课程,就是到他家品茶、听音乐,不许说话,就是听。听之前他给大家讲这个音乐你们应该听什么,然后把茶倒上,大家就静静地品茶,音乐之外唯一的声音,就是倒水的声音,大家静静地把一部交响曲听完,听完之后他让每个人说自己的感受。虽然他的研究生的专业方向跟音乐没有一点儿关系,但他说他希望学生应该有很好的人文素养。他听音乐很专注,他在我家听音乐时,一定要把鞋脱了,盘腿坐在沙发上,真的是坐得直直的,不出声。这个人不世俗,有一种情怀在心里支撑,对自己的要求相对来说也会更严格一点。这不是坏事,我觉得白岩松能够坚持到今天,也非常不容易。
之前白岩松常常看我的乐评,偶然一个机会,我们认识了,就成了朋友。后来我们俩关系好被别人知道了,应该是有一年在北京单向街书店的一次活动,他们想找一个明星和一个艺术门类的专业人士对谈,比如说陈道明与林兆华对话,那么在音乐方面我就代表了专业人士,明星我想到白岩松,我给他发了个短信,他马上就回了,说太高兴了,终于可以让别人知道自己也喜欢音乐了。在那次之后,好多地方找我们俩对话,我都回绝了,我说这个事你们先联系他,他同意找我的话再找我。
记者:往大处说,音乐改变历史,改变人类,往小处说,音乐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智。您同意这种观点吗?
刘雪枫:我想起码音乐让我自己变得顺其自然,斗争性越来越差。所以现在我最烦的就是大家一说贝多芬,就说贝多芬是鼓励别人去斗争的,这其实是上世纪50年代我们受前苏联的影响,我们总是认为贝多芬是用音乐跟命运抗争。其实音乐不是斗争,什么样的音乐会鼓励人去斗争呢?就是《马赛曲》《国际歌》《大刀进行曲》,这是特定历史时期的音乐,是一种特种音乐。从古希腊开始,真正的音乐最终还是让人心绪平稳,忘掉烦恼,忘掉这种争吵和计较,感恩这个世界,感恩大自然的馈赠。这是音乐的功能性,古罗马时期就是这样,比如说古罗马要征服一个地方,征服完了之后派一个总督,每每就通过教会把这个地方的音乐设定一个调式,以这个地名命名,所以各种各样的音乐调式,其实就是来自于罗马和当年地中海沿岸的各个战区。
梦想写出《战争与和平》这样的小说
记者:作为一名音乐评论家,同时需要很好的音乐造诣和文学功底。我了解到您父亲是小提琴手,您在音乐方面受到家庭熏陶,那么文学对您的影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刘雪枫:每个普通人,只要有记忆,都会发现自己的命运跟国家的命运紧紧连在一起。我父亲喜欢小提琴,小时候刻苦学琴,想成为一名小提琴手。但“文革”开始了,他只能选择到图书馆工作。那时他已经在北京呆了十年,他从小喜欢读书,每个月的津贴、工资一大半都用来买书了,所以我小时候家里有一个很大的书柜,里面放满了书,我也养成了读书的习惯。1966年,我5岁,求知欲很强,因为家里的这些藏书,加上父亲工作的便利条件,读书变成了我童年时得到的一种奖励。比如我今天表现好,或者考试考得好,作为奖励,我父亲就把书柜的门打开让我选一本书。我看了很多文学名著,包括傅雷的译本《卡门》和《高龙巴》,两篇中篇小说合订成一本,竖排繁体字。当年朱生豪的竖排繁体字版《莎士比亚戏剧集》我也看了无数遍。这些文学著作中涉及许多古典交响乐、歌剧作品,所以我对音乐作品的意境和情感表达相当熟悉。
1979年我上大学,不夸张地讲,当时翻译成中文的古典名著我几乎都看遍了。我们班里有很多北京孩子,有些是高干子弟,家境好,也有条件读书,但他们都没有我看书多。
记者:您的理想是成为作家吗?
刘雪枫:我确实更喜欢被称为作家。我是北大历史系毕业的,学中国古代史。如果结合我的专业历史研究,我人生的最后归宿是希望写一部《战争与和平》这样的历史小说,这是我的一个梦想,这个梦想到现在也都没有改变。我希望选择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时期,把它像托尔斯泰那样完全呈现出来,用我的文学积累、历史知识的积累、艺术鉴赏力的积累,把这个梦想实现了。人这一生总是在不断地重复自己,或者回到原点,这可能就是命运的安排。人从生出来的时候就被安排了,尽管中途一直试图去改变自己,甚至也拐了个弯,但最终可能还是回到了最初的那个领域中去了。
记者:您觉得音乐和文学之间的连接点到底在哪儿?
刘雪枫:我觉得一个人想要更好的理解音乐,应该加强自己的文学修养。虽然有一些音乐家最讨厌把音乐和文学联系起来,但是文学应该说是理解一切艺术的基础,包括理解绘画、雕塑、电影以及音乐、戏剧,而且每时每刻都要不断地去补充自己的文学的素养。
印 象
对古典音乐保有一种虔诚
10月18日下午,著名乐评人刘雪枫来到天津,在天津大剧院小剧场做了一场题为《命运是一切戏剧的主题》的讲座。刘雪枫与现场观众交流了对《卡门》《命运之力》这两部歌剧的看法,也畅谈了自己对于歌剧的民族化、歌剧欣赏、歌剧的戏剧性与音乐性、歌剧与音乐剧的关系等问题的看法和思考。讲座之后,刘雪枫接受了记者的专访。
以前读过一些刘雪枫的音乐评论文章,这些文章,乍看并不像乐评,倒像描写内心感受的散文,字句之间毫不掩饰邂逅每段音乐时的情绪,音乐在他的笔下百转千回,诗意而感性。细细品读,他的个人态度和独到观点巧妙地蕴含其中,深邃而真诚。
眼前的刘雪枫,与他的文字给人的印象大致吻合,低调、犀利、严肃。“命运”,是他提到的最多的一个词汇。“你越抗拒命运,命运对你的回击越强大,主人公命运的力量强大到足以毁灭所有人,这就产生了戏剧的张力。”这就是刘雪枫眼中戏剧中的命运。
而在戏剧外,刘雪枫的命运,又多了几分随遇而安和与世无争。他很像一个游侠,行踪不定,在文学与音乐两个世界“飞檐走壁”。相较于西方源远流长的乐评事业,音乐评论在中国是一个相对薄弱的领域,古典音乐评论更是极少有人涉足,显得更加冷僻。为了保持乐评人的独立性,刘雪枫很少和音乐人做朋友。他说,“立场鲜明更多来自主观而非客观,要对得起自己的良知、道德和立场,就要相信自己。”
刘雪枫一直坚信,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真正意义上走入古典音乐的世界。欣赏古典音乐,其实是一种机缘,只要有了这种机缘,结合自己的兴趣和爱好,欣赏古典音乐没有任何艰难险阻,完全可以一直按照自己对音乐的理解走下去。古典音乐会因你的虔诚,把它的光辉全部展现给你。
刘雪枫说
懂得欣赏才能享受歌剧之美
一般中国观众欣赏歌剧总会有些障碍,其实听歌剧并不难。首先要有一定的前期准备,需要提前了解剧情,或者阅读剧本,或者听一些唱片,看一些录像,有了这些准备之后再去看现场,才能享受到歌剧最美妙的时刻。
因为歌剧跟电影不一样,电影是不能剧透的,剧透后再看这个电影就没意思了。歌剧也不像话剧,话剧会设置一些“扣儿”,甚至还有些悬疑的情节。歌剧的戏剧情节力图简单明了,没有悬念设置,更不会有离奇的剧情,不能有丝丝入扣的逻辑推理。因为歌剧更多的是音乐上的表现,所以戏剧情节的安排越简明,戏剧结构越简单就越好。
很多人都有一个误区,认为看歌剧就是看故事,故事明明到这里了,应该快进了,为什么演员在舞台上突然唱了十几分钟呢?不能理解。其实这就跟我们看戏一样,一个人到剧院去看京戏,谁是为了看故事呢?都是来听唱腔的。
所以,看歌剧就是听音乐、看演员的表演,甚至说看看舞台上的布景。因为以前你对这部歌剧都已经很熟悉了,你只是来听听现场的声音,感受一下现场的氛围。当然也不能指望第一次走进歌剧院的人,就能提前做好充足的功课。恰恰相反,一个人对歌剧越熟悉,才越喜欢提前做功课,因为做功课的乐趣是无穷的,是最高的享受。
欣赏歌剧,首先要听唱功,其次要看指挥对剧情的推动,看乐队的掌控力。比如说歌剧中有很多独奏部分,乐队能不能表现出音乐的魅力?第三要看和声,假如缺少一名好的和声指导,演员又要演、又要唱,搞不好也是要乱套的。第四是看舞台布景和服装设计,这是视觉上的享受。在这些要素之外,最终起决定性作用的,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导演理念。导演通过什么样的方式重新解读这部歌剧,在不改变音乐、台词的前提下,把它重新放置在一个时空内,还要把这个故事讲得明明白白,把控住戏剧的内在命运、内在逻辑,把控每个演员的走位、表情,剧中人物之间的关系,这一切都要导演来重新思考。所以说,歌剧是一门综合的舞台艺术,因为复杂,它的美才成为一种极致。(丁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