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羊城晚报
中国文学地理学会会长、广州大学教授曾大兴:“文学地理作为一种研究视野或研究方法,在中西各国早已有之,但是作为一门学科,则是近年在中国本土产生 的。20世纪以来,在中国流行的绝大多数学科都是从国外引进的,例如文学领域的文学史、文艺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等。文学地理学是个例外,它是地地道道 的‘中国创造’。”
中国文学地理学会副会长、首都师范大学教授陶礼天:“文学地理学作为在中国本土产生的学科,它的基本理论、基本概念和话语体系都是中国式的。所谓国际化,是要通过与国际学术界的交流与对话,让这些理论、概念和话语体系能够逐渐为国际学术界认可,最终成为世界性的学 科。”
小鸟天堂、罗浮山、西湖、黄鹤楼,滕王阁、玉门关……都是因为曾经有那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描写过这些地方,它们才成为闻名遐迩 的文化景观。近日,由中国文学地理学会、日本福冈国际大学、江西省社会科学院和广州大学联合主办的“文学地理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暨中国文学地理学会第五届年 会”在日本福冈市举行,来自中日两国高等院校和人文社会科学研究机构的40余位专家学者出席了这次会议。对于文学与地理的关系,中国人自古以来就十分关 注,甚至有专家学者率先提出了建设“文学地理学”学科的倡议。对于长期深受西方影响的学术理论界来说,建立一套本土化的理论研究体系,甚至建设成一个可持 续发展的学科,是不少中国学者梦寐以求的理想,中国当代文学研究是否已经先行一步?
梁启超最早提出“文学地理”概念
羊城晚报:“文学地理”这个概念最早是梁启超提出来的?
曾大兴:对,国内最早是梁启超讲的,1902年他在《中国地理大势论》中提到,文学地理是随政治地理而转移的,比如唐朝首都在长安,所以文学家都集中在 长安。宋代后,首都在开封,文学家又集中到了开封。他讲的是很简单的现象,但用了“文学地理”这个词。从世界范围来讲,最早讲这个概念的是康德,他在《自 然地理学》一书中用了“文学地理学”这个词。在大学当讲师时,康德开了很多课,其中一门叫自然地理学,在课上讲到了文学地理学。但康德讲的文学地理学是文 化地理学的概念,它可能包含了文学,但远远不只是文学。
羊城晚报:从梁启超提出概念至今,“文学地理”这个概念发生了哪些变化?
曾大兴:梁启超最早提出来,但他没有专门的文章,是片段性的研究。中国文学地理学史上第一篇完整的文章是刘师培写的,第二篇是王国维的,第三篇是顾颉刚 的,第四篇是汪辟疆的。1905年,刘师培发表了一篇文章叫《南北文学不同论》。他考察了中国南北方不同的地理环境,尤其是语言环境。各地文学的不同首先 是由语言发音决定的。1908年,王国维研究屈原,他认为中国既有南方文化的特点,也有北方文化的特点,真正的大作家应该把南北方融合起来,而做到这一点 的是屈原。屈原融合了中国南北文化之长。
后来,顾颉刚研究孟姜女的故事。孟姜女的故事从先秦时期就有,一直流传至今。他对孟姜女故事的 研究分纵横两条线,先谈它的历史演变,故事最初产生在齐国,山东一带,然后传到不同的地方,故事发生了改变,主题变了、人物性格变了,人们对故事的评价也 有所不同。这其实就是文学地理学,他讲的是文学的传播地理。汪辟疆是作家方方的外祖父,晚晴民国时南京中央大学的教授。他写了篇文章叫《近代诗派与地 域》,其中近代诗派里他讲到了岭南诗派,还讲到了闽诗派、吴诗派,等等,与地理环境结合,讲它们的地域特点。在明朝时,胡应麟讲中国诗派的时候就讲到了岭 南诗派;明朝初年五个诗派,岭南诗派算一个。
中国的文学地理学更讲究实证
羊城晚报:文学地理学在西方的情况呢?
曾大兴:西方的文学地理学很晚才发展起来,十八世纪康德提出后才有文学地理学这个概念。后来法国的孟德斯鸠讲到气候对文学的影响,法国的斯达尔夫人,比 孟德斯鸠的时代晚一点,她讲到了西欧文学的南方文学和北方文学的区别。再后来丹纳在《艺术哲学》里面讲时代、环境、种族和文学的关系。但他们的研究不系 统,没有进行深入的研究。到了20世纪的时候,法国还有人继续在从事文学地理研究,但不受重视,不被西方主流社会所认可,地位不高,只是作为文学史研究的 补充。
羊城晚报:中国的文学地理学与西方的文学地理学比较起来有哪些不同?
曾大兴:首先我们有两千多年的悠久历史, 而西方还大体不到四百年。其次是中国的研究成果海量,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不管是论文还是专著,都很丰盛。第三点是中国的学术研究注重实证研究,比如桃花 源本来是虚构的,但人们要问:桃花源写的是哪里?大观园本身也是虚构的,但人们还是要问:大观园写的是哪里?大观园也好,桃花源也罢,现实中也许有一个对 应的空间存在,但作家在写作时加入了自己的想象。虚构使得它从客观的空间变成审美的空间。而西方人则把文学完全当做主观的虚构的东西。
中国的文学地理学研究首先讲求实证,通过实证进行归纳,然后得出结论。西方比较注重对理论的探讨,但西方人对文学地理学的理论探讨有局限性,主要集中在作 品,就是文本的研究。相比之下,中国文学地理学的研究面很宽,不仅研究文本,还研究作家。我们还研究文学作品对地理环境的反作用。比如说文学作品可以参与 当地的文化建设、培养当地的地方感。
文学地理学与文学史有很大不同,它是实践性的科学。尤其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在本土化和全球化的博弈中,文学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这就是文学地理学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么热的原因。
“去地域化”是一个伪命题
羊城晚报:文学地理学作为一门学科,具体应该怎么定位?
曾大兴:一种观念认为它是文化地理学的一个分支,第二种看法认为它是文学的一个分支;第三个观点是它是交叉学科。现在有学者提出,观念不要太狭隘,我们 也可以解决地理学的某些问题,因为地理学缺了这一环,今后可能会在文学和地理学之间建成一个新兴的交叉学科,可以涵盖两个方面,但目前来讲,在中国学术界 占绝对优势的观点,是把它作为文学的二级学科。它以文学为本位,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为了解决文学的问题。现在的目标是把文学地理学建设成为与文学史双峰并 峙的二级学科。文学的两个坐标一纵一横,一纵已经建起来,横还没有建,所以我们现在努力。
羊城晚报:在学科建设中,除了理论不太成熟之外,还有什么其他问题?
曾大兴:一是理论研究不充分,二是应用研究还不够。文学地理学本来可以参与地方的文化建设,它培养人们的地方感,实际上很多文化景观都是文学在发挥作 用,但这方面的应用研究还不够。比如说,广东新会的小鸟天堂,在我看来就是非常典型的文学景观。在巴金先生写《鸟的天堂》散文之前,外面的人不知道这个地 方。文章出来后,鸟的天堂出名了,尤其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后期,这篇文章被收录到小学语文课本,几乎人人都知道了新会的小鸟天堂,它就是因文学而出名 的;再比如罗浮山,大家都知道它是修道的地方,那又是如何传出去的呢?还是因为文学作品。苏轼写道:“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 不辞长作岭南人。”
文学的特殊力量在于塑造人们的情感和审美。今天我们去看西湖、黄鹤楼,滕王阁、玉门关……都是因为曾经有那么多优秀的文学作品描写过这些地方,正是因为文学,它们才成为文化景观。
有位学生跟我聊天时说,广州塔缺什么呢?缺一篇“广州塔赋”。现在这样的高楼越来越多,各省都在抢着建亚洲第一楼、中国第一楼。过了几年,各个省份都有了之后你就不算什么了。但是如果有一篇震惊中外的“广州塔赋”,文化内涵就不一样了。
羊城晚报:您如何用文学地理学的眼光来看广东文学创作的情况?
曾大兴:至少从明朝开始,岭南文学就已经很有特色了,地域性很强。在现代文学史上,广东也有很不错的作家,比如说欧阳山、黄谷柳,后者的《虾球传》已经 是现代文学史上的名篇。还有陈残云,他的《香飘四季》写白云区在人民公社时期人们的生活状况,也有地域特色。改革开放以来,也有不少作家在写岭南题材,比 如陈国凯、梁凤莲,等等。但最近这几年,我感觉广东在本土化的创作方面落后了。但还有些人主张去地域化,我认为这是伪命题,因为地域文化不是说“去”就能 “去”的。(何晶 王佳)